孙若风:文学博士、高级记者,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文化旅游部科技教育司原司长,现任全国旅游标准化技术委员会主任、全国文体康旅装备联盟理事长、中国文化产业协会文化凯发国际娱乐官专委会首席专家、中国建筑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央美术学院理事会副理事长。中国华夏文化遗产基金会、中国工业文化发展中心、中国农业出版社顾问。甘肃省委宣传部与兰州大学共建黄河国家文化公园研究院专家委员会副主任。
面对元宇宙,左手是逼仄,右手是阔大,一边是囚笼,一边是星空,全在于我们自己的选择。
从元宇宙的缘起看,它应该将我们导向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能够挣脱物理的限制和肉身的束缚,参与更多、更有意思的活动,是多么大的自由!这是元宇宙的主要魅力所在,或者说是发展元宇宙的初心。在技术未能达到时,人类主要是依仗艺术想象实现这样的目的。上古神话中的夸父逐日,宗教神话中的八仙过海,民间神话中的嫦娥奔月,庄子《逍遥游》中的鲲鹏展翅九万里,《西游记》中那吒脚踩风火轮、孙悟空一个跟头翻越千山万水,这些艺术想象已经通过飞机、宇宙飞船等航天器实现。孙悟空穿越三界的本领,将在虚拟现实与混合现实创造的境界中得到另一种呈现。孙悟空的分身术与变身术,也能在元宇宙中通过虚拟人、数字孪生人获得这样的分身与变身。向往突破各种限制抵达无限之域,是人与生俱来的基因,也是亘古不变的主题。作为一种新的工具和技能,元宇宙当会将人类带向更加浩瀚、广袤的天地。
各类元宇宙的拓展,不仅表现在面向外在世界,也表现在面向内心世界。中国古代哲学将外在世界称为大宇宙,人自身特别是人的内心称为小宇宙,元宇宙将有助我们进入这样的大、小宇宙。其实,每当我们在现实世界往前走一步,都在内心世界引起新的波澜和内省,也同一节奏和步幅往前一步。互联网兴起以来,特别是数字技术的深化,从主流方面看,它打破了种种自然的、人为的封闭,让我们一次次睁开眼睛看世界,明显开拓了视野和心胸,数字技术为物质世界赋能的同时,也在赋能精神世界。无论是独立的数字产品,还是与相关行业融合的产品,都极大了丰富了物质生活与文化生活。借助数字技术形成的数字文化产品,更是明显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
数字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与表现世界的新方式,但是,上帝在打开一扇窗户的同时可能会关上另一扇窗户。数字化、元宇宙构建的推进,有可能助长互联网兴起以来人的精神世界乃于生活世界转向狭小的趋势,甚至形成元宇宙囚笼:
首先,“宅”的生活方式。宅男宅女沉溺于网上,足不出户,网上社交取代现实交往,经过选择的社交圈相比于丰富多彩的生活圈明显缩小,“误入莲花深处”的意外刺激与审美也少了很多。移动互联网在给信息传播带来革命性变革的同时,又使得“低头族”们很少关注身边的真实风景,身体在移动,精神并没有没移动,活动空间和精神空间出现坍塌和萎缩。
第二,数字茧房。人总是习惯性地在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信息,互联网加剧了这种桎梏。充分的选择自由恰恰因为个人兴趣的主导,造成了无可避免的自由悖论。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早在19世纪就指出民主社会天然地易于促成个人主义的形成,并随着身份平等的扩大而扩散。麻省理工学院的传媒与科技专家尼葛洛庞帝断定刚出现的互联网会造就一种“我的日报”,在海量信息中只选择自己关注的话题,导致自我封闭,生活定式化、程序化,失去了解不同事物的能力。事实验证了他的判断。算法推荐为个人画像,适应个性化需求,实现了信息系统与人的高效链接,获得有效信息的效率大大提升,无疑是先进的工具。但另一面是它的“失算”,越精准问题越严重。它将个体片面化、扁平化、标签化,限制了接受新事物的机会,导致视野更狭窄,人格更加自我、固化、封闭。如果平台捆绑商业利益,利用算法诱导不同人群进入设定的包围圈,这种“恶劣算法”必须制止。
第三,感官失调。元宇宙全方位作用于各种感官的传播方式和场景营造,一方面加强了对感知和审美的综合刺激,另一方面又会让人“沉没”于这种沉浸式体验,正如同吃饱了就失去了感官的敏锐,过度、过强的视听信息刺激,失去了专注的精神状态,失去了无论是理性思考还是审美活动都需要的“虚静”,在便利快捷中反而失去了只有在时间中对等赋予的生命长度和体温,不复有单纯阅读文学作品或欣赏音乐、美术作品的遐想和长考。目前数字技术提供绵密、连续、清晰、可以分解到最小单位的能力,并不适合在所有场合发挥。人在获得多方面感知机会的同时反而失去了感知能力,并不热闹光鲜的简单反而更意韵悠长,至少中国哲学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借助于一个时期以来在经济生活中已经出现的艺术化趋势,有助于实现数字化的突围,防止成为元宇宙的囚徒:
——以艺术化将数字化带入自由空间。艺术化与数字化都要借助想象,但艺术想象与科技想象截然不同的是,号称“白日梦”的艺术想象,不受现实的羁绊,没有必须落地的限制,神游于虚构世界,精鹜八极,心游万仞。数字虚拟也在接近这样的目标,数字虚拟可以构建既源于现实又异于现实的产品,也可以“上穷碧落下黄泉”,纵横于想象世界,但是,艺术的追求的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是审美活动中期待审野与超越视野的统一,“出乎意料”是艺术的最大魅力,而这是数字虚拟无法达到境界。朱光潜说“诗与人生世相的关系,妙处在于不即不离,唯其”不离“,所以有实感;唯其‘不即’,所以新鲜有趣。“因此,数字化与艺术化的融合,是打破单一、固化的利器。
——促进艺术化与数字化的共同超越。艺术能够突破局限,实现有限之境与无限之境的统一,但只是成功的作品才有这样的效果,因此,艺术自身也要加强创新,提高水平。无论是艺术创作,还是以艺术要素开展的文创,都要解决艺术自身的问题。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出:“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是对诗人的要求,它给数字化、特别是构建元宇宙的启示是:既要置身其中深入探究,又能远而观之超然物外,既能“入戏”又能“出戏”。而数字化时代的艺术化,应该数字技术形成的新优势 ,造就这种入内出外的良性过程,打造既有生气又有高致的境界。
——探索数艺化规律。艺术想象的丰富性,既便是文学艺术的载体也难以完美呈现,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就提到“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想象,一旦落入文字,就会受到这种表达工具有限制。“言意之辨”是东晋玄学讨论热门话题,关注的就是语言这种工具对于表达意念的限制,即便是艺术语言也会有“半折心始”的遗憾。数字化作为一种新表达工具,在表达上有自己的优势,也会其短处。比如在阅读方面,数字化发展至今,我们已经看到,这项技术一方面为阅读提供了新的平台和丰富的内容,但碎片化阅读代替完整阅读,带来的浅阅读、浅思考等一系列弊端。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认识到在表达上“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技术越先进离表达内心越远。数字语言与艺术语言的结合,当然不可能完全解决表达工具固有的缺陷,但至少可以防止进一步扩大“所指”与“能指”的距离。
各类元宇宙看起来很未来,也确实很先进,我们应热情去拥抱它,但应清醒认识到其中的险象环生和危机涌动。元宇宙概念出现以来,来自作家和人文学者的质疑不绝于耳,特别是关于人工智能、虚拟人、虚拟世界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在未来的元宇宙推进中,应该一直有这样忧患意识。仅从防止困于信息茧房和算法牢笼,避免出现人的思维能力和认识能力退化出发,也应早做准备,防患于未然——事实上,有些危害已经发生。
艺术可以成为元宇宙的解药。但艺术想象也同样具有积极与消极两面性,能将人导向自由境界,也能带入“艺术陷阱”。特别是科技对艺术想象的激发与禁锢总是同步发生,屈原在《天问》中一口气发出一百七十多问,是科技与艺术双重之问,预示着早先神话时代的结束,屈原本人以及庄子作品中奇特瑰丽的想象也不复存在。正如古希腊神话终结后,文学艺术也不再有人类童年时代才有的幻想力。或许,其中还有更深刻的宿命,就是马赛尔.普鲁斯特在《似水年华》里说的:“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科技对艺术总是一方面加持一方面限制,进入数字化时代,表现得更加突出。因此可以说,艺术帮助元宇宙,也是在自救,
各类元宇宙的建设,应锚定星海,面向远方,让我们看到别有洞天的世界。要综合利用数字化与艺术化的外部性特征,不忘艺术与技术的初心是突破现实束缚,进行更广阔的自我探索和自我建构,获得体能的不断解放和身心的更大自由。数字化与艺术化在数艺化的协同中,一方面相互激发和拓展,一方面相互祛魅和矫正,共同面向未知世界的无限可能性。特别是,元宇宙应借鉴艺术上追求的假定性与戏剧性统一,形成自足性与开放性统一,实现元宇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小元宙、大宇宙的“三宙一体”。